沧海桑田,我们家从茅房到土砖屋,从土砖屋到红瓦房,从红瓦房到楼房,从楼房到别墅,又从赵家冲搬到赵家河,从赵家河搬到秀才垸,所有的遗物旧货都渐渐被丢弃,唯一还留着的,便是祖父的那杆十六两制的老秤。
一
祖父和祖母结婚后,在赵家河开一小店,专卖些杂物小吃之类,自然需要一杆秤。年轻时就因为人家秤上捣鬼,一气之下折断了人家一杆秤的祖父,自告奋勇地承担了去临县蕲春漕河钉秤的业务。
那时候的蕲春县,还没有一个整体规划,秤行多的是,但不在一处,祖父便猫着一双小眼睛,挨家挨户地找。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秤行,祖父便迫不及待地走进去,开口就问钉秤的事。那秤行老板是个精明人,他问祖父钉秤做什么用, 祖父说是做买卖,那秤行老板便很机密地对祖父说,他可以帮着祖父的秤杆里灌点水银,让祖父的秤秤进来秤杆打低些,秤出去秤杆打高些,既让人感觉祖父这个生意人大方,实际上却占了别人的便宜。
祖父突然脸色大变,且走且没好气地丢下一句,“做黑心事要挨人骂,卖黑心秤是要天打雷劈的!”
那人没想到自己如此精明,却把祖父看走了眼,更没想到祖父曾经因为秤不公平的事,折了人家一杆秤的事,便象个傻瓜似的楞在那里。
祖父又走了几家,结果不是秤行的质量不好,就是秤行老板耍小聪明,让祖父生气拂袖而去。
快天黑的时候,祖父总算找到一家秤行,那是一家老字号的秤行,因为规矩和价格合理质量过硬而闻明全蕲春县城。这一次,祖父不是通过对话,而是凭感觉认为他找对了地方找对了人,因为他对这家秤行和秤行里的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。
钉好那杆秤,天完全黑了,祖父用脚走来蕲春县城,又用脚走回浠水老家,虽然累得够戗,他却因为买了一杆好秤而不觉得怎么累。敲开门后,祖父就象端出一件宝贝似的在祖母面前炫耀,说他买回了一杆好秤,并把那杆秤量给祖母看。
第二天早晨,祖父就兴致勃勃地用那杆十六两制的秤开始做生意,他一边跟人家秤东西,一边唱也似的报出具体的数目,让前来购买东西的人心情舒畅得象是喝蜜。
因为有了这杆秤,祖父的生意就做得风生水起,小店也在不断地扩大。然而,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的,有那地方上的头面人物,或是狠人,他们就觉得祖父的秤不到位,于是便说祖父的秤有问题,祖父明知对方没占到便宜的心态,却还要板着面孔说,“有问题你到城里去校对,如果是我的秤有问题,我少一罚十!决不含糊!”
祖父坚硬的语气和沉稳的底气,让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吃了一鼻子灰,那些人便不再借秤有问题来难为祖父,而是借货物的质量问题来纠缠祖父,甚至扬言要祖父的店开不成。祖父并不因此而服软,他理直气壮地对人说了一句非常精典的名言:为了不做亏心事,不怕半夜鬼敲门!
祖母是个慈悲人,遇到伤心可怜的女人小孩来买东西,祖母总要在秤上多给人家一点,并试图瞒过祖父的眼睛,祖父不用看秤就知道祖母的秤秤错了,他一边用手抓回被祖母秤多了的东西,一边严肃地对祖母说,“既然用秤,就要一视同仁,人人平等,不可厚此薄彼。一杆秤端平,这才是对的!”然后,祖父又对前来买东西的女人小孩送去几个糠果或一两根搞条,公开透明地说,“这个是送你的!”本来对祖父很生气的祖母,便笑着对祖父说,“我多给点人家,你另外送点人家,这不一样的事?何必要搞得那么难看?”祖父却说,“一样两般,我这叫又卖又送,你那叫含糊不清!污辱了秤的名声!变成了不公平!”
为此细节,祖父和祖母又争论了好长时间,最终让祖母接受了祖父的秤面前人人平等,否则就不公平这个呆板的道理。
二
解放后,国家计量改革,所有十六两制的秤,统统改为十两制。赵家河的所有小商行,纷纷响应。祖父接到这个通知后,抱着那杆秤犹豫再三,最终他还是决定不换秤。为了达到不换秤又不让人吃亏的目的,祖父对十六两制和十两制作了个非常精准的核算,并画一张表,贴在墙上,让人对照,然后又叫来祖母,告诉他每一个计量的换算。
由于换算的习惯,祖父越来越对那杆秤把握得准确,最后,他几乎可以不用秤,仅凭手感就能判断重量。一天,一个杂技师前来买肉,祖父问他买多少,那杂技师说,你先把我秤一下,看我有多重。祖父有点纳闷,因为他这杆秤最大的计量也不过百来斤,那人不可能百来斤吧。就算只有百来斤,也不可能一下子买百来斤的肉吧?不料,那有轻功的杂技师往祖父的秤钩上一吊,祖父一秤,却只有六两六钱!祖父一下子被那杂技师的轻功折服了,他老人家也不含糊,一刀下去,就把一块恰恰只有六两六钱的肉丢给了那杂技师,并对他承诺,“少一罚十,多一也罚十!”
自此以后,祖父手感如秤的本事就传遍了浠河两岸。前来买东西的人,对祖父的神奇手感佩服得五体投地,他们信任祖父,比信任自己还信任。确切地说,祖父自此用那杆十六两制的秤给他们秤东西,其实只是走一个象征性的过程。
文化革命扫四旧的时候,我们家实在找不出一个属于四旧的东西,便有人问到了祖父的那杆秤,还说现在是社会主义时期了,私人不能够拥有这种东西了。那杆秤其实就在床脚底下,祖父却对前来扫四旧的人说:“我多年就不做生意了,那东西早就被我扔了!”祖父是个从来都不说谎话的老实人,那些人就信以为真,那杆十六两制的老秤,也就逃过了那一劫。
那些人前头走,祖父后头就赶紧钻到床底下,把那杆差点被他们搜出来的老秤拿出来,当宝似的一边往阁楼上藏,一边对祖母说,“要不了多少年,这东西还有用得着的时候。”
祖父临终的时候,除了交待一些其它的事,还特别交待了那杆秤的事,祖父说别的东西丢了算了,那杆秤不能丢。
事实证示了祖父的预言,分田到户后,各家各户都忙着去钉秤,唯独我们家没有去钉秤。虽然那是一杆十六两制的秤,祖母和父亲他们个个都会换算,并作为一道特殊的算术题,让我们这些孙子辈的学会换算。
换算是一件很麻烦的事,后来社会上又出现了更方便的电子秤,我们大家就懒得去学换算,那杆老秤,越来越少用了。
一天,一个外地来的跛子游乡游到我们家,问我们家那杆十六两制的老秤。听得出,那跛子是在打听之后特意上门的。父亲不知道他问这事是什么意思,就从屋里拿出了那杆秤。那跛子顿时两眼放光,说要出钱收下我们家这杆老秤。父亲赶紧将秤收了回来,说不卖。那人不断地加价,父亲说,“你不用费口舌了,出多少钱也不卖!”
那人很奇怪地看了父亲一眼,心想这世上还有用钱卖不到的东西。
此后的日子,我们家也象别人家一样,分家,盖房,搬迁,后辈们各自在不同的地方有了新的家,唯有老父亲他们还守在赵家河那个地方,还用那杆十六两制的秤称东西。
逢年过节,我们所有人都要回一趟老家,看看父亲他们。父亲偶尔会拿出那杆十六两制的秤来称东西,后辈们看见那杆祖父手上卖来的十六两制的秤,就觉得很稀奇,便缠着父亲问这问那,父亲便趁此机会,讲出关于秤的故事,并由此引出整个家族的往事。古人爱弄个有诗为证,父亲却是有秤为证。
没事时,父亲就把那杆老秤细细地擦,黑杆老秤上的铜星,被父亲擦得特亮,散发着金子一般的光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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